九韶_站盾冬爱吧唧

爱与毒(6)

纳兰妙殊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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国王的丰收节献辞将于上午九点开始。杰克六点就睡不着了,六点半他下床盥洗。七点钟,他在房间里慢慢踱步,七点二十分他在沙发上半躺下,把一只天鹅绒垫子抱在肚子上,闷闷不乐,长吁短叹。七点四十五分,送花的人来了,用新鲜玫瑰替换掉花瓣有了锈斑的旧花。


杰克看着大家忙碌,回头问护理人员,洁迈玛,我的衣服在哪儿?


亲爱的殿下,衣服在您身上呀。


不,我是说衬衣,西装,领带……出门穿的衣服。


您的衣柜还在您的王子套房。如果您需要,我可以找人把衣柜搬过来。


杰克转个身趴伏着,脸朝下陷进绣着紫罗兰的软垫里。不,不用了。




八点钟,护士把装在小塑料杯里的各色药片送来,他满面愁容地把药片吞下去,有气无力地说谢谢你瑞切尔。洁迈玛站在一边等他喝净玻璃杯里的清水,接过杯子,顺势在他耳边轻声说,外边有人来传过信,说国王吩咐了一辆车等在下面,如果您想去共和广场……


杰克打断她的话,别说了,我不会去的。他的声音有点异常地大,而且刺耳,像是在警告自己。


洁迈玛说,为什么不去呢?据说昨天夜里已经有人在广场搭帐篷占位置了。今天半个夏洛伊城的人都会在那儿。献辞结束后还有花车游行表演呢,您病了这么久,正该去散散心。


平民们当然可以去,而我,我这种身份,去干什么?我难道不该恪守铭记阶下囚的地位、为本杰明家族服丧默哀?……再说今天这样的时候,要我到全世界面前给他表演一个心悦诚服的前朝顺民的榜样?我不去!他说着说着涨红了脸。


殿下,国王猜到您会顾虑这个,传信的人说您可以就在留在车里看,广场东面给您的车子特地留了一个不引人注意又视野很好的位置。


杰克不出声了。




八点二十分时,他说,搬衣柜阵仗太大。洁迈玛,你去帮我取几件衣服回来可以吗?……随便拿件白衬衣和一套西装皮鞋。哦,不,拿套帽衫和运动裤帆布鞋算了,又不是什么重大场合……唉,要不还是拿白衬衣和正装吧。


洁迈玛忍着笑离开了。




八点三十五分,护士瑞切尔和洁迈玛帮杰克把全套正装穿起来。他病这一场,裤子和衬衣都肥出了半个码。洁迈玛一边替他系扣子一边说,殿下得做几套新衣服啦。这时一个侍卫敲门,探进半个身子,车准备好了。


瑞切尔用金花剪在花瓶里剪下一枝白玫瑰蓓蕾,走过来。杰克接过那枚花苞,呆呆凝视,拇指和食指捻动着花苞打转。


两个女人悄悄看钟。八点四十分,再不出发就要晚了。


就在这时,杰克忽然垂下头,鼻尖倚着玫瑰花苞的中心,长叹一声,废然说道,帮我把衣服换下来吧,我不去了。


 


九点钟,年轻国王柯蒂斯走上丰收女神雕像前的演说台,向广场上密密麻麻的民众微笑挥手致意。


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,他往东面那个预先留下位置瞥一眼。没有。没有那辆拨给杰克用的黑色林肯车。杰克终是没有来。


 


丰收节是基利波国除圣诞节之外最隆重的节日,国王献辞,民众花车游行,人们涌到大街上狂欢,狂野式庆祝方法是互相投掷蔬菜水果,比较温柔文雅的方式是提着一口袋米或面粉,向别人洒一把粮食,说一声“凯瑞斯保佑”,凯瑞斯(Ceres)是神话中的丰产与农林女神。节日期间街头的狼藉可想而知,每年到狂欢结束时都能清扫出上百吨踩得稀烂的柿子香蕉。


王宫中则会在丰收节前夜举行舞会,由国王与王后(如果有的话)主持。


 


这是柯蒂斯第一次以国王身份在宫中主持活动。御用裁缝们早早制成了五套不同颜色质料式样的礼服,供柯蒂斯挑选,其中还包括一套军装。


他们把五套礼服拎在手中,举起,在更衣室里站成一排。


柯蒂斯从头看起,慢慢走过去。第一套,淡淡的贝壳粉。裁缝总管介绍说,这种色叫“天使的呼吸”,是今年很流行的男装色。


柯蒂斯暗中咋舌:我的天,真有男人会愿意穿粉色?……如果杰克在这儿,一定会冷哼一声,城东最火爆的基佬酒吧某某某,本城最红的男妓们都在那儿揽客,你就穿这套去,保证客似云来,日进斗金。


他想象着杰克那张因嘲讽而打皱的雪白面孔,默默展颜一笑。


第二套,纯黑暗条纹羊毛西装。他脑中的杰克撇了撇嘴,太沉闷了,又不是舞会之后连着葬礼、没时间换衣服。


第三套,军装式长礼服。哈,杰克肯定会说:跳舞不是打仗,穿军装干什么!非要一找机会就炫耀你的行伍出身、以及亲手一枪一炮打下江山?


第四套是海蓝色丝绒面料,灯光打上去泛起暗光,一层油似的漂浮着;搭配极浅的蓝衬衣和黑丝绒领结。杰克会说什么?……那次私宴备选正装里有一套海蓝色西装,他说,选烟灰色,亮色的好,你身材好……


第五套是毛呢格纹双排扣。杰克……柯蒂斯叹了口气,伸手揉揉太阳穴,总是幻听似的听见杰克的声音,这也挺要命的,简直像中了毒。


他的着装顾问以为他难以抉择,在身后说,陛下身姿英武,穿什么都好看。我私人建议是那套军装。丰收节舞会上两代老王都从未穿过军装,陛下可开一先河。或许还能带动今年新的流行风尚呢。


不。柯蒂斯转过身来。刚打了半年仗,大伙看到军装难免心有余悸,选那套海蓝色的吧。


 


都城中的要人几乎全到齐了,几乎每个父亲臂弯里都挎着一个严妆靓服的女儿。


《傲慢与偏见》说得好:凡是大权在握的单身国王,总得娶位王后,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。国王至今未婚,基利波王后的空位置就像一项奖金数额无比巨大的锦标,引逗得手中还有未婚女儿的权贵人士全都红了眼睛。即使膝下千金都结过婚了,有离异女儿的父母也自有野心:迷住爱德华八世的华利斯夫人,不正是个离过婚的女人吗?国王们的口味有所相似,那也说不定啊。


乐队奏出轻柔的音乐。身穿海蓝丝绒礼服的国王高大英俊,微笑如仪,恍如天神下凡,女士们都看得星眸闪烁,芳心为之大乱、玉体为之酥软。


国王会请谁跳第一支舞呢?虽然那并不意味着后冠归属,但好歹也有点风向标的意义,比如国王更容易被金发还是栗发吸引?更留意丰润还是清瘦的姑娘?……所有女士们都屏息等待着。


国王缓缓走下舞池,向人群中走去。啊,他停下了。他停在了……


停在了去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作家面前。他微笑着单膝下跪,握起女士的手,邀她共舞——女作家已经84岁了,今天是跟孙女一起来的。她颤巍巍地跟随国王慢慢踏步,笑道,陛下,我会把今晚这浪漫的一幕写到我的新小说里。


柯蒂斯稍微躬身,迁就着瘦小的老太太,小心翼翼扶着她的腰背,也笑道,那请您把我描写得帅一点……




再接下来,第二支舞,他邀的舞伴是62岁的女司法部长。




人群中,财政部长的三女儿冷笑道,这是养老院的敬老活动吗?她身边银行行长的侄女叹息道,看来国王选择舞伴是按年龄从高到低排列的,要排到我们得等到明早了,咱们走吧。


她的朋友冷笑一声,我比你大半岁,我能排到你前面,要走你走,我不走。


 


就在柯蒂斯与体重200磅的女电影导演共舞时,他看到舞厅南面的小门开了一半,一个人靠在门框上,双手绕在胸前,远远朝这边看着。


他还疑心是认错。转一个圈再看,真的是杰克,那种歪着头、似笑非笑的表情,大病初愈后软洋洋的姿态,再不会是别人。


 


就在看到他的一瞬间,他明白自己一整天都在默默盼望见到他,一整晚都在想象他出现在房间里那一刻的情景。


而在这一刻之后,灯光也晶莹了音乐也动听了,整个大厅都开始顺畅地呼吸,一切都对劲了,都奇异地美妙起来了。


 


乐曲终结,国王把女导演送回人群中。


下一支曲子再响起,他径直朝杰克的方向走过去,像狮子走向陷阱,拿破仑走向滑铁卢,普罗米修斯走向火。他顾不得掩饰自己的目光有多热切。人们纷纷自动让出一条通道,状如摩西分海。他目不斜视地不断说“谢谢”,感到自己的心蜷缩成了一颗豌豆那么大。


每多走一步,他的肺腑就更多一寸融成滚烫的浪涛。




杰克开始不知道他是向自己走过来,到看出苗头不对的时候,他慢慢撑直身子,下巴紧张地打皱,用不出声的瞪视告诉柯蒂斯:别过来。


但国王的长腿已经踏穿了最后的距离。


 


柯蒂斯在他面前站住,杰克向后撤了半步,一副随时准备转身逃走的样子,不过并没真的逃走。


柯蒂斯低声说,跟我跳舞。


不。


这是国王的命令。


我抗命。你大可以拖我出去砍头。他笑吟吟说道。


柯蒂斯不再跟他废话,而是捏住他的手,有点粗暴地往前拽了一下,杰克一个踉跄,踏出了第一步。他的手臂顺势勾住杰克的腰,往舞池的方向一带。


杰克跌跌撞撞的,低声诅咒道,该死,我穿着牛仔裤,而且根本没穿舞鞋,你见过穿牛仔裤、吸烟鞋跳舞的吗?


但他那对曾习于玩乐的腿脚,被节拍和舞蹈的快感引诱,已经不由自主跟着柯蒂斯转起圈来。


 


人们略带讶异地观望,窃窃私语。国王在选择舞伴方面口味太难以捉摸,每个回合都出人意表,不过有之前的耄耋老妪做铺垫,跟被软禁的前朝王子跳舞,也不算那么刺眼怪异了。


 


他们逐渐旋转进了舞池。杰克只穿了一件黑毛衫加衬衣,柯蒂斯的手搭在他腰间。那腰可以说是瘠瘦的,他的肋骨摸上去如此薄弱,不堪一击,令人想爱护它又想击碎它。


在音乐的漩涡里,他们的身体随波流转,画出圆圈时两人几乎要贴紧在一起,舞步出奇地默契。


然而两人的对话却出奇地不和谐——


柯蒂斯低声问,上午为什么不来广场?


杰克冷冷地回答,不舒服,头疼。人太多,我嫌吵。


昨晚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提议?我可以重提一遍:我希望你来做外交部长。


所谓外交部长,不就是伽倪墨得斯的别称嘛。


柯蒂斯有些恼了。本杰明殿下,小心言辞,你这样不但侮辱我,也是侮辱你自己。


那么我严肃地告诉你,我不干。念过名校国际关系的博士硕士一大把,你尽可随便挑,何必要征用我?


他从斜下方拿嘲讽的目光瞟着柯蒂斯,你想随便抛个职位过来讨好我、像给狗一根骨头?




柯蒂斯终于有了点淡淡的火气。他压低声音说,我邀你就职,是因为相信你有足够的才具,浪费就太可惜了。如果你认为我会牺牲政府和国家的利益来讨好谁,那你错了。


他又重重地加上一句,把他人的善意曲解为带有功利目的的“讨好”,本杰明殿下,这是一种典型的从自我角度出发揣度的、令人遗憾和厌恶的贬低。


杰克陡然闭紧了嘴巴,一副被得罪狠了的样子。他的手在柯蒂斯手中变得冰冷没有生气,就像一只死去的小动物。


柯蒂斯后悔话说得太重,但也不知道怎么补救。


音乐不再像托举他们的水流,反而像绳索一样缠绕在四条小腿上,弄得他们磕磕绊绊。杰克故意错了拍子,使劲踩了柯蒂斯的脚。


一曲终了,他抽出自己的手,扬长而去。


柯蒂斯低下头,看着黑色皮鞋面上那半个模糊的灰白鞋印,只觉得维苏威的火山灰铺天盖地飞来,一瞬间整个世界都暗了。


 


第二天一整天,他们没有见面。


 


第三天,柯蒂斯回到王宫时,卫兵告诉他,杰克本杰明正在候见室等待。


进来的是个严严实实穿着正装的杰克,自囚室见面以来,这还真是柯蒂斯第一次见他穿正装。杰克眼睛看着地毯,一脸的公事公办。他木然说道,我感激您对我的才能的肯定,经过思考,我决定应允您的邀请,在外交部任职。


柯蒂斯过于震惊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

不过鉴于我的身份特殊,此前也并无经验,希望您允许我只做一个低级随员。


参赞?


不,低级随员,我坚持。


柯蒂斯说,你还可以兼任武官,或军事顾问。


杰克摇头,不,我自认不能称职。


你从前在军中已经升到准尉,军事方面你是懂行的。


杰克苦涩地哼了一声。不,我只熟悉本杰明家族的军事。


柯蒂斯看了他一眼,起身在房间里踱步,杰克始终眼观鼻、鼻观心地研究地毯图案,并不看他。


良久,他抬头说道,你觉得健康完全恢复了?晚上还会觉得乏力和胃部不适么?关节痛还时常发作吗?


杰克讶异于他竟一一记得这些细节。他舔了舔嘴唇,多谢关心,症状大半减轻了,习惯之后就可以当做不存在,履职是没有问题的。


柯蒂斯点点头。那好。你再休养一阵,厄洛斯国已经发来邀请,半个月后我会带外交使团去访问,这将是今年最重要的一次外交事务,你可以事先准备一下。


好的。


 


那之后,他们不约而同地等了一小会儿,觉得似乎等了很久,等得心焦死了,但其实只有几秒钟。等什么呢?等对方说一些出格的话,或者开口嘲讽,这样就能把会面的时间拖长一点,哪怕披着互相攻击的外皮。这么等甚至等出了责怪。说话呀,杰克,你那些刻薄话呢?说话呀,柯蒂斯,你不是永远有胆量冲锋在第一排吗?你的冲劲呢?


然而两人都没开口。每句话在诞生之际都忽然变得不合宜又不合意,都像潮水一样冲上来又退下去。两张脸上都薄有怒容,有点气急败坏,其实是在生自己的气,也是在生这种按压不住的欲望的气,但他们互相瞟一眼,都误会那气是冲对方来的。


再等下去,气氛就要彻底不伦不类了,就要逼迫他们承认他们都不愿意承认的那种情绪了。柯蒂斯抑制着自己,转过身说,回去休息吧,晚安。


 


半个月后,国王与一个二十人的外交使团乘机前往厄洛斯国,杰克亦在其列。为了照顾他,柯蒂斯还多带了一个医生。


让前朝王子进入政府任职是个险招,舆论先是对此举的安全性与杰克本杰明的能力表示怀疑,随后又大夸特夸国王的宽大胸襟与仁慈。


洁迈玛帮他收拾行装的时候,杰克给她念报纸上的评论文章,最后用手背拍击纸面,啪啪两声,冷笑道,看,我没料错吧?脏水全是我的,喝彩全是他的,我永远只能是他显示善意和风度的道具。


 


出发前三天,基利波国内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故:一小股反柯蒂斯的势力最近在全国各地搞暗杀和炸弹事件,他们炸毁一家超市的时候,厄洛斯国两个侨民死在了事故中。


厄洛斯国内对柯蒂斯的态度本来就十分极端,一派认为这位新君主手腕强硬,各种新政也颇得民心,应该建立更好的关系,另一派则认为柯蒂斯是底层阶级出身,踩着战争的血肉登位,根本不该承认他的君主身份,更不该建交、不该邀他来访问。这场侨民身亡事故更令反对派抓到了论据。厄洛斯国的总理倒是向柯蒂斯再三表示,厄国的反对势力只是浅表之声,无须在意。


 


登机之际,杰克慢吞吞地拖在队尾,打量这架已经重新涂装过的飞机。五岁时他就跟随父亲母亲一起出访外国,他从小长得好看,别国的第一夫人总忍不住要亲吻他面颊,给他剥橘子。但二十岁之后,他没再进入过这架专供国王出访用的机厢。


他特地挑了一个角落座位坐下,仍躲不开人们的目光。


飞机起飞后两小时,有人过来,对他低声说,国王请您到他的厢间去共进午餐。


杰克看了看周围人的眼神,摇摇头,告诉国王我更喜欢吃普通飞机餐,帮我祝他好胃口。


 


为期五天的访问,主要戏份当然都是柯蒂斯的。杰克远远看着他,在心里说,他真的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王,比父亲更像。


他们下榻在该国建于十九世纪的皇宫中,柯蒂斯住在历来用以招待各国元首的套房,杰克住在楼下。他们同去赴了国宴,隔着长长的马蹄形餐桌、无数纯金餐具和水晶酒杯,遥遥相望。举着杯子微笑敬酒,嘴里尝到的是对方手中的酒浆。


又一同去看了该国国家芭蕾舞团的表演。但此外还有大部分活动,身为外交随员的杰克不能参加,他就留在房间里看电视直播。


 


四天时间似快似慢。回国前一天中午,杰克在房间里接受随行医生的检查。柯蒂斯与一行人到市政厅与市长等人共进午餐。


医生检查结束,取了药给杰克,一边收拾药箱一边抱怨道,这地方的香肠真是难吃,您发现了吗?非甜非咸的,他们的餐桌还偏偏每顿都要上香肠……


杰克笑着不说话。门忽被“嗵”一声撞开,外交团中另一个低级随员脸色发青地闯进来,电视,快看电视!




三个新闻频道都在滚动播放同一条消息:今天中午十二时四十分,基利波国王在前往市政厅途中,于博伦大道遇袭。其所乘汽车遭一伙反对者开枪扫射,国王柯蒂斯重伤,已被紧急送往医院……他国元首在我国访问期间遇刺,这尚属历史首次……我台将持续关注……




(TBC)




【嗯,厄洛斯是爱神的名字,你们懂……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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